书信体中篇小说:这里山明水秀——三线建设书简
作者:guotia 进士,8054.30 游戏积分:0 防御:无破坏:无 阅读:6091发表时间:2009-04-24 11:01:56
秀芬、长荣夫妻俩是我和素霞的好朋友,从东北一起来到西南,从风华正茂的青年到半世沧桑的现在。我们春节即使不请别人,也得和他俩聚聚;有时我和素霞也到他们家去。秀芬和素霞到一块儿就讨论教学问题,从中国的教育结构、孔子的教育思想到现在的教学改革、班级的少先队活动及备课中的疑难。而我和长荣则研究我们的机电问题,矿山水泵的叶轮、提升绞车的轴瓦、空气压缩机活塞与气缸壁的间隙、电动机的过流保护……谈得兴致勃勃,有时还争得面红耳赤。
“你们这盆德国兰的叶子长得硬挺,比我那盆好。”长荣看着阳台上的一排盆花说。
“长荣,你说咱们那台620车床的润滑系统是不是可以改改……”
“你自己‘润滑’吧!——我现在要研究这个……”长荣仍旧观察着花说。
天将暮,炊烟四起。我开了房间的灯。
素霞和秀芬从厨房端菜进到大屋来。“咋不把孩子带来?”素霞说。
“我给他们做好了饭,”秀芬说,“来了,净捣乱——”
我的就要初中毕业的女儿从外面冲进来,走到阳台对长荣说:“于叔,你看,我又要了一棵看豆!”
我把酒杯放桌子上,喊道:“长荣,快过来吧,趁热……”
素霞说:“快吃!——你们两个喝酒。”长荣和女儿从阳台走进来,到桌边坐下。
我转身拿烟——啊,身后写字台玻璃板下压着我们四人珍贵的照片——
那是十八年前1966年夏天秀芬和素霞从东北来贵州时,我、长荣和她们俩在镇上照相馆照的。秀芬梳着短发,团团的脸蛋儿,微笑的嘴角显出姑娘的顽皮;扎着辫子的素霞端庄文静,瓜子脸上活泼的大眼透露出桀骜不驯的神气。长荣偎站在秀芬身后,幸福甜馨之感溢上眉梢;我很拘谨,挨着长荣站在素霞背后。——四张年轻的脸勾起多少甜美、温馨的回忆!
“你愣什么?”素霞说,“快倒酒呀!——我和秀芬喝葡萄酒。”
“好!长荣,老规矩,来,咱俩先干了这杯!”席间,免不了唏嘘噫嘻,时而畅怀大笑,时而侃侃而谈,时而静默沉思。
吃过饭,长荣、秀芬要走。
“长荣、秀芬,”我说,“你们上次搬家寄放东西,还有几本书和一打信在这,拿去吧?”
“不着急,放你这放我那不是一样!”长荣说。
“玉生哥,你看了我们的信没有?”秀芬问。
我笑道:“当大哥的哪能偷看小妹小弟的情书……”
秀芬咯咯笑着:“看你老实不老实!——实际呀,看也没啥,没啥保密的!”
“真的?”素霞说,“你和长荣的那些悄悄话呢?”
长荣说:“我们的爱情,公开!不像你们神秘。走了,秀芬……”边说着边和秀芬走了。
“他们不拿,哪天打发孩子给他们送过去。”素霞说。
“那我先看看!”我说。
“不嫌羞!——偷看人家的爱情信!”
“又不是别人的,怕什么。”
“那你看后每封信都给人家装好,别给装错了,更别给弄坏了。”
20多封信摆在我面前。刚看了头几封,青春的火热的气浪扑面而来,记忆的荧光屏又浮现出十八年前一幕幕往事………
亲爱的秀芬:
我离你越来越远了,可我觉得你还在我身边一样,——就像我们过去无数次在我家灯下学习,夜深我送你回家……。秀芬,今天早晨我们的列车到了北京。北京的冬天就像我们东北的春天一样温暖,凉爽明媚,清柔宜人。北京火车站真大,候车室分上下两层,有电梯,听说是世界上最大的火车站。我学写了一首五言律诗:“伟哉北京站,瞻观皆惊叹。雄巍古风楼,富丽候车殿。往来车无数,日度客千万。举世工程奇,当好先行官。”我是写给你看的,千万莫给别人看,让人见笑。
我们出了站,乘公共汽车来到天安门。
高大、雄伟、庄严的英雄纪念碑矗立在天安门广场,挺拔的身姿象征着革命烈士英雄形象千古长存,表示革命烈士的业绩永垂不朽!
啊,天安门,我们睡梦里都在想念的天安门!天安门在灿烂的阳光里,光芒四射。鲜丽的红墙,黄灿灿的琉璃瓦闪射着耀目的光辉。庄严的国徽高悬在屋檐下,毛主席的像挂在天安门正中,慈祥地望着我。汉白玉的金水桥栏洁白晶莹,美丽的华表巍立两端。1949年10月1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升起了第一面五星红旗。秀芬,记得我们把天安门的画图从课本上剪下来贴在墙上让它照耀全家吗?我们曾不止一次的盼望过,要是到北京去看天安门一眼该多么幸福啊!今天上午,我就真的站到了天安门前。寄照片的信我写的是你学校的地址,收到后,寄给我一张,你留一张,给我们家送去一张。
那天你送我们上车,天下着雪,车开了,你挥手向我送别。我凝目注视着你,(看到你突然低下头用围巾擦了一下眼睛)许久,我眼前还飘着你的红围巾,闪着红围巾围着的你的脸……。离别是痛苦的。如果有人问我愿意离开亲人吗?我一万次的回答说:我也不愿意离开你和我亲爱的妈妈。可是,当祖国召唤我们时,就把我们的爱都献给她吧!
长荣
1965、11、31
亲爱的秀芬:
写完头封信的夜间,我们就上了车,离开了北京,继续南行。
我头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儿,已经四天了,才到华北平原。你记得吗,我们从蛟河参加工作到舒兰,有时回家,一元七角的车费,几个站,一天就到家了,真短。我可爱坐火车了,真不愿意下车。坐在靠窗的位置,凭窗外望飞驰而过的景色,听着列车播出的歌曲和相声,伴着有节奏的车轮声——啊,无比惬意!简直是最高雅的享受。可我们原来从舒兰到蛟河的路程怎能和我们现在从东北到西南的万里之行相比!坐着时代的列车遨游祖国大江南北,这个愿望实现了。如果不是祖国三线建设的需要,我怎能走出咱们的长白山到遥远的黔山去呢。这种心情这种感情,当以后你来时就能体会到。我们坐的是北京到凭祥的特快,小站是不停的。
我们这次登车的是赴内地人员的第四批,有一百多人。前三批人员可能已经到目的地了。带队的李书记是我们的老领导。我的师兄玉生听说我去贵州,他也要求,终于批准了,他现在坐在我对面看《北京文艺》呢。
餐车在我们前面那节车厢。一路来,不论在列车上,还是在旅馆,我和玉生都不闲着,捡碗、扫地、拖地……,列车员和旅馆服务员说我俩学雷锋学得好。我做得还很不够啊,——我们不是戴团徽的人么?
你工作怎样?学生顽皮吗?要多向老教师学习。还要常去我家,跟我妈唠嗑,消去她对我的思念。等我一到目的地,立刻给你写信,你可要及时回信呀!
天黑了,车厢内虽然有灯,但比较暗,看不太清楚字。——下次再写。
长荣
1965年12月3日晚9时于北京——凭祥列车上
亲爱的秀芬:
车过松花江,好像飞一样……秀芬,我们的长途旅行多么有趣,我们的国土多么辽阔——在短短的几天内,不仅走过了海拔不同的几个地区,还经历了几种气候。我们从长白丘陵上车,驰骋松辽平原,过山海关、跨黄河,来到广阔的华北平原。东北是冰封雪积,万里皆白,这边下雪少而小,有的地方还没有雪。地里庄稼已收拾干净,田垅或直或横,整齐平展;间或一个村庄闪过,掩映在落尽秋叶的稀树林中;一会儿又飞掠而过一个小镇或一个县城。建筑,既有农村的土坯房和旧式的瓦房,也有现代的红砖水泥房,显示了时代前进的足迹。入夜,列车行驶在旷野,窗外黑漆漆的,久久不见灯光;终于车进一个大站,灯火辉煌,扒窗外望,鳞次栉比的建筑群矗立在暗夜中,列车驶过城市,灯火渐稀。“咯登登,咯登登”车轮驶过铁轨接头处的声音是一个不变调的乐曲,形成了火车行车的声音标志,催人入眠。
当我从卧铺上醒来(我们是三四个人轮流睡一个铺),窗外已经亮了。
秀芬,我的信是断断续续分几次写的。
昨天下午,列车驶上了我国第一大桥--武汉长江大桥,黄鹤古楼知何去?唯见彩虹下江来。巨大铁桥的钢梁从车窗外闪过,铁桥发出啌啌的声音。车窗外水茫茫,一片空阔,一艘货轮和一艘客轮从桥下驶出,溯流而上。铁路桥是双轨,一列货车从我们列车迎面方向驰来,一长串黑色的车廂急速在窗外向后驰去,发出刷刷刷的响声。驶过铁桥,穿过市区,列车驰行在乡村的田野上。这里不象华北那么平坦,有一些土丘,土质发黄。东北是隆冬季节,这里却没有冬天的影子,河里游着鹅鸭,有的田畴种了麦子,绿油油;白菜、莲花菜和其他蔬菜,翠绿,一畦畦,一片片。
想念橘子州,遥望岳麓山。湘江的水呀还泛着当年指点江山的浪波,飘飞的云朵呀饱蕴着昔日激扬文字的豪情。啊,秀芬!在铿锵的车轮声中,在我沙沙的笔声中,列车驶进了毛主席家乡的土地。待以后我探亲时,到韶山一观,把她的形象深深地留在我们的心底……
秀芬,越往南走,天气越热。从东北出发,我们不断在减衣,先是脱了棉衣,现在又脱掉毛衣和绒衣,只穿件衬衫和外衣。提包在鼓大,有的同志就用绳子把棉大衣和棉袄棉裤捆起来,放在行李架上。上车来的南方旅客讲南方的话,我们听不太懂。
广西的香蕉好吃,不贵。广西境内没有大山(十万大山不在这边),常见一些各自独立的石山,苍苍郁郁。碧水漾波,间或闪过一片甘蔗林……。桂林山水甲天下,江山如画伴我行!阅不尽大江南北祖国的旖旎春色,说不完建设儿女此刻的无限深情。江山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在锦绣江山这幅巨画上,如果没有我们自己加上去的一点笔墨,那该多么遗憾,多么愧疚啊!秀芬,让我们把青春的彩笔绘上去吧!
车继续南行到凭祥,而我们在柳州要转道贵州了,我们在柳州换车。柳州车站不大,是解放初建的吧。天气闷热。已是晚上了,我们排队走出车站,乘公共汽车到了市里一家旅社。李书记说:“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明天再坐车向贵州进发”。秀芬,在这里我把这封长信邮了吧。
长荣
1965年12月5日夜于柳州群新旅社
亲爱的秀芬:
黔桂铁路听说1958年才通车,往贵州走,天气不象柳州那么热了,山也多起来、大起来,一会儿就钻一个隧道--我们行驶在云贵高原啦。山峦起伏连绵,伸展到无尽的远方。有的山树木郁郁葱葱,有的山树木稀疏,祼露着白色的石头;有的山露着黄红色的土,长着低矮的树丛和杂草。山坡上、山脚下的农舍,多是木板房,青瓦,也有的是用土打的墙。我们早上四点乘车,夜间11点左右到了西南丛山中的在城市--贵阳。
长荣
1965年12月7日晚下车后于贵阳候车室内
亲爱的秀芬:
在贵阳没逗留多长时间,第二天上午自由活动,我们大多数人到黔灵公园,看了动物(还有我们东北虎呢)。瞻仰了黔灵湖对面的烈士纪念碑--纪念解放贵州牺牲的解放军战士。他们当年进军大西南解放贵州献出了宝贵的生命,长眠在红军长征过的贵州的土地上。而今,我们后继者要踏着先烈们的足迹,战斗在荒山野岭,建设现代化的煤矿。同志们都争先在纪念碑前留影--这是在贵州呀,在这黔灵山前,黔灵湖畔。我和玉生俩人照了一张。
秀芬,下午我们就从贵阳乘车出发到安顺。安顺是个新城市,不大,铁路就通到那里,往下出贵州到云南的铁路正在修筑,还没修通。我们要在安顺乘汽车到工作地点,下封信,到工作地点再写吧,那就有地址了。
长荣
1965年12月8日上午10时于贵阳
亲爱的秀芬:
坐汽车出安顺不远,在镇宁,看到了著名的黄果树大瀑布。白练似的河水从六十多米高的悬崖上,倾泻而下,腾起一片水雾,甚是壮观。狭窄的路边已停了几辆车,还有小轿车。我们三辆大客车没停,不一会儿就把瀑布甩到后边去了。这边山真大,不是山岭,也不是山岗,而是山脉。起伏连亘的巨大山脉象大海的浪峰,难得有平地。在稍平缓的山坡和水草丰茂的地方,就有几幢房子,农民分散地住在这万山之中,任是山深更深处,也有农家种桑麻。公路象白带一样缠在山腰,蜿蜒升降,飞来飘去,消失在峰际间。翻越一座山,汽车得绕好大一个弯,拐来拐去,形成无数的之字形。有一处就叫二十四拐。往下看,万丈深谷;朝上望,云彩要飞进车窗。有时翻过一个山口,前面一片云海,白茫茫一片,不一会儿,汽车下坡,顺着公路,钻进云海底下。这儿路边,常见高大的独树,苍劲挺拔,枝叶繁茂,我构思了一首小诗:
啊,古树
看你那多皱的皮肤
粗壮的躯干
知道你有不寻常的经历
很高的年龄。
你啊,经过那坎坷的岁月
得到了今天的新生,
直耸篮天,郁郁葱葱。
--你为什么把枝叶轻摇
把头蓋摆动?
啊,你在欢迎我们远来的客人
致敬建设西南的英雄!
经过一天的颠簸,晚上天刚擦黑,我们来到了矿区。这是一个沟谷,公路比较泥泞,汽车走不快,路窄,还得紧靠右行,让迎面开来的一辆接一辆的汽车错车过去。路两边有的地方在盖房子,有的地方用铁丝网围着,堆放着钢材、木材、机器和水泥,盖着篷布。几排帐篷就搭在铁丝网尽头处的地方,有几十个。在一排帐篷旁边不太大的空地,三辆大客车停了车。
一群人拥上来帮我们拿东西。
“同志们,一路上累了吧?”一个和蔼可亲的方脸盘的老头向我们打招呼,帮着接递东西。他握着我的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小伙子,走了几天?”
“九天。”我说。
“想家不?”
“不想!”
“不想是假的--,明年探亲再回去吧!”
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梳两条辫子,讲着不太熟的普通话,上前来提我一路上买的一大网兜书。
我问她:“刚才那个老头是干什么的?”
“他是丁指挥长。”她的贵州口音的普通话,清脆、轻柔、挺好听。
“同志们,”李书记说:“咱们三辆客车的117人就分住这边三个帐篷,每个帐篷37人。行李还没到,这里已有了一些被褥,有公家的,也有同志们支援的,再把咱们的棉衣盖上--睡觉休息吧!”
没有电灯,每个帐篷一盏马灯。发电厂正在昼夜进行土建施工和设备安装,“五一”发电。很多项目的施工都要开始。
帐篷里已搭好了铺,铺好了草簾子和竹蓆。不一会儿,两位同志端来一盆饭和一盆菜,两位同志提来一筐碗,说:“同志们,吃饭吧!”
啊,秀芬,条件艰苦,我和同志们都没怨言,终于到达了我们建井工人的工地--这比啥都高兴啊!
来信寄:贵州省盘县矿区建井工程处机电安装队
长荣
1965年12月11日
亲爱的长荣:
终于盼到了你的地址,立刻给你写信。你在天安门照的像片给你们家送去了,还有黔灵湖畔的。于大娘可高兴了,看个没完。遵照你的指示我常去你家。你离开了家,又是那么远,你们全家气氛沉闷,就象缺少了什么,好象有一件没办完的要紧事压在全家的心头。而我一去,又好象喜迎贵宾,你爸你妈霎时满面笑容,又是让座,又是张罗。家庭气氛顿时活跃。
“小兰,给你--姐炒点瓜子!”(你爸他原来想说的不是“姐”,话到嘴边……)小兰妹清脆地“哎”了一声就去了,我拉都拉不住。看到你的信,等于我和你一同登车,漫游了祖国广阔的疆域,欣赏了大好河山的美丽风光。祖国啊,我们的母亲,我们生命的摇篮,我们每个有热血的青年,都应象雷锋那样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她。虽然你去贵州事先没和我商量,可你的做法是对的,我支持你(忘了?那天你被批准了,晚上到我家喜孜孜跟我说:“我知道你会同意的……”你怎么知道我会同意?嗯?)
我不能在你们家呆时间长,我的班级里有一个男学生,11岁了,讲过的课很多都不会,还时常缺课。我得去他家看看,给他补课。你的北京照片和黔灵公园烈士纪念碑的照片隨信给你寄去。你上封信说,有一个姑娘帮你拿书,她叫什么名字,她对你……。你不要辜负我一片心意。如果——,那我就不去贵州了,不,不写了……
祝你工作进步!
(别老熬夜读书,小心眼睛)
秀芬
1965年12月21日
亲爱的秀芬:
在食堂吃过午饭,刚回到帐篷。
接到你的来信,我一口气读了三遍,越过千山万水,读你的信就像你来到了我的身边一样——今后几天我都将默诵着它……。看到你和我们家欢乐的情景,我心里也甜甜的,这种欢乐,是你——我亲爱的秀芬——带来的,我永远感激你。看了前面,我喜得心头发热,末尾几句使我揪心的疼……。我刚到帐篷,你的信就是那个姑娘给我的,她叫何惠芳,是从县城新招来的工人。她现在负责看管这一片帐篷和室外卫生。秀芬啊,你怎么那样小心眼,我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一个姑娘待人热情不一定就是对人有爱情啊。她小学没毕业,也挺好学,看我书多,就盯上了。这几天,看了好几本了。不明白的地方,不认得的字,就来问我。秀芬,你可千万别……。哎,秀芬,我那个师兄玉生还没对象,把何惠芳介绍给我那位师兄怎样?
由于设备还没到,房子不夠,我们机电的一部份人没活干。我这几天和大家一起平场地,埋竹杆、捆竹笆、铺油毡、和泥,盖临时房。玉生他到食堂帮厨去了。明天就是1966年,在这遥远的西南边疆迎来了新的一年。我们家你还要常去——你是我们家快乐的天使。可也不能太耽误了你的时间。噫,你来信说的那个学生是什么情况?你去了他家了吧?我们都从学生时代过过,我至今还记得我们的老师他为我费了多少心血!现在,你做了老师了,就让老师疼我们的那种心肠通过你转移到你的学生身上去吧!
同志们喊我出工了,就写到这,秀芬,你可要放——心——啊!
长荣
1965年12月31日中午急就
亲爱的长荣:
活累吗?我明白了,我也放心了。正常的帮助何惠芳吧,帮助她进步,帮助她学习;把她介绍给你的师兄,可以的。对同志,应该互相帮助,互相体谅,爱情这种事,也可以帮助解决——只要纯净如玉、透明如水、洁白如雪,只要没有自己的杂念在里头……。
那个学生叫刘正清,他母亲瘫痪在床,还有一个三岁的妹妹。他爸爸30多岁,是个采煤工,上夜班白天还能照顾一下,一上白班就不行了。所以,刘正清有时去不成,学习上不去,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
我们学校又分来一位老师,比我大两岁,是从四小调来的,她叫裴淑霞,瓜子脸,挺俊的,个子比我高一点。她好画画,尤其是练铅笔素描,她说要给我画张像,画了给你寄去。她和另两个女教师住在学校的宿舍(我说她好画画,你一定以为她是教美术吧?不,她教唱歌,她唱的歌和她画的画一样美)。裴淑霞听我说要去给学生补课,陪我一起去。我把去刘正清家补课那天的日记,抄一段给你(别的不给你抄,也不给你看,以后也不给!)
“12月25日
“‘秀芬,我跟你去--你们那位又来信了吗?’淑霞问。我说:‘来了!’
“‘走吧!’她围上围巾,我们俩走出校门。在我家吃过饭,就朝刘正清家走去。
“没刮风,干冷干冷,被人踩实了的雪,表面又硬又滑。我滑了一脚,淑霞姐急来扶我,没扶住,把她也带倒了。我们小心翼翼地走着,下了大路,走上小路,前面就到了西岗住宅区。我们找到了刘正清家,65栋2号。
“‘段老师,’刘正清他爸爸开了门:‘真麻烦你们!’
“‘段老师!’刘正清和他三岁的妹妹从里间走出来,腼腆地说。
我们走进里间。
“‘哎呀,段老师,还有那位--’
“刘正清告诉他妈妈:‘裴老师。’
“‘啊,还有裴老师,’刘正清的妈妈躺在炕上,侧转身子朝着我们说:‘真麻烦你们到家来给孩子补课。看我们这个家呀,也不象个家,都是我拖累了,影响小正清上学不说,他爸上班也不安心……’说罢,深深叹口气。
“我安慰说:‘刘大嫂,别伤心,病慢慢治,刘正清的功课我和裴老师负责给他补。刘师傅上白班,就让刘正清在家照顾一上午,晚上我们来。家里还有什么活?刘正清和他妹妹的衣服,我会做,我妈会裁,我们家有缝纫机。’
“‘布有,就是……’刘正清的爸爸说。
“‘布有,只是不会做。’刘大嫂说:‘送缝纫组吧,又没钱,求人吧,又难,唉……,咋好再麻烦你们——’
“‘没关系,刘大嫂,你就别客气了。只怕做不好你们不嫌就行。’我说,然后给刘正清补课。“‘段老师,裴老师,你们吃饭了吗?孩子他爸,给段老师、裴老师做饭呀!’
“淑霞姐挡住要去厨房张罗的刘师傅,解释说:‘我们都吃过了,--把布找出来,一会儿我们拿走。’
“补课一直到10点钟。刘师傅和刘正清依依不舍地送了好长一段路,我们再三劝,才回去。朴实的矿工,困难的矿工家庭!”
长荣,无论干什么,都是工作需要,听从领导的安排。对同志,对她——何惠芳,也可以帮助,真的,帮助她吧(只是不要心猿意马)!
再见!我伟大的西南建设者同志!
秀芬
1966年1月5日
亲爱的秀芬:
从12月中旬我们来这里到现在,已经盖了11栋油毡、竹笆临时房。我们每天都干10个小时以上,大家热情很高,每次都是领工的讲好几次“下班了”大家才收工。由于我们的高速度,使后来的同志住上了房子。我们自己的行李也到了。但后来的同志的行李还没到,我们就把自己的毯子和被子拿出来支援他们,就象先来的同志们支援我们一样。盖这种临时房是很快的(当然在东北不行)。我还到山上去收松毛,和泥用,就象咱们东北和泥往里加切断的稻草、谷草一样。这里不冷,现在就是冬天了,还可以种菜。我看,有毛衣、绒衣就可以过冬了,有没有棉衣都行。听贵州同志说,这儿也下雪,但很少,下不多久就化了,有时一边下一边就化了,“贵阳”还是有点缘由的——阳光果然宝贵,阴天多,我们来这么多天,只晴过一次,其它天都是雾气沼沼的。昨天下了雪,我第一次在贵州看见雪,也许雪是咱们北方的特征(就象绿是南方的特征一样,虽然绿并不为南方所独有)吧,我们一见到雪,就有一种家乡的亲切感。矿区工地一片白皑皑,一片北国风光,飘飞的雪花,轻软,晶莹,萌起我们的乡思--这是北方飘来的雪吗……
还没有接上水管,食堂用水都是炊事员(玉生也在内)去泉水井自己挑。我们团小组当然挑的最多。帐篷外用石头码了一个灶,上面放半截汽油桶,下面烧火。我们这片帐篷烧火、挑水是何惠芳。也真难为她,当我们每天早上起来,她早已烧热了水。晚上回来,她也是烧好了水。同志们使水都很节约。我还没用过她烧的水,我都是拿着脸盆到河边去洗。
何惠芳读书很快,我的几本现代小说集她都读完了,如和谷岩的《枫》,费礼文的《早春》。前天,又把我在北京买的《沫若文集》第五卷,在贵阳买的《两地书》拿去读。《青春之歌》,《创业史》、《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她以前读过了。
昨天晚上,我和她到泉水井边挑水。
她说:“于师傅,你是大学生吗?”
我哈哈大笑:“我是什么大学生--,我比你强两年,小学毕业了。”
“啊?”她惊讶一声,不无羡慕地说:“那你懂得可真多……”
“多啥--发愤学习呗。”我说:“生活的道路并不是象童年设想的那么平坦、顺利,有时候,它要强制地改变你的憧憬,强迫你必须学会你原来不愿学的东西,改变你的性格和爱好……只要有决心是可以学会的,再艰难困苦的环境也能适应。与旧社会不同的是,我们的一切除了个人家庭的情况外,还必须服从国家的安排,就是命运的安排。如果没有国家的西南建设,我不会来到盘县,我们也不会认识。”
“于师傅,刻苦自学--怎么学呢?能学出成果来吗?”
“能!你现在读书也是自学呀。在历史上,无论外国还是中国,都有许多文学家、科学家没上过正式学校,或只上过几年小学。但由于刻苦自学,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象苏联的高尔基,只读过五个月的书,生活很苦,流浪各地,当过学徒、码头工、面包师,始终勤奋学习和写作,成了大文豪。还有美国的富兰克林,只读过两年书,当过印刷工人,经过刻苦努力,发明了避雷针,成为世界著名的电学家,为人类做出了贡献。中国现代工人作家胡万春,原是旧社会的……”
“于师傅,走过了,这里--”我光顾说话,忘了应下坡拐弯了。何惠芳比你高一点儿(也许是一般高,她比你苗条,没有你胖),也和你一样是个圆脸,下颏比你尖一些,小巧的鼻子,脸上有些雀斑(不细看看不出来)。穿件浅绿色小方格上衣,下身是兰布裤子,辫稍上扎着红毛线,娉婷,素雅。到了泉水井边,她接过我挑的铁皮水桶,打水。她打完一桶水,拿第二只桶,扬起脸,问我:“于师傅,你二十几了?”
“你猜?”
“二十四五吧?”
“二十三!”
“你爱人干什么工作?”
“有对象,没爱人--还没结婚,她是教员。”我掏出钱包给她,“你看!”
何惠芳把第二只桶打满水放在地上,接过我打开的钱包,看里面的照片。长睫毛往下一搧,问:
“她唸了多少书?”
“师范学校,——中专。”
“和你同岁吗?”
“比我小一岁。”
我稍蹲下身子,挑水。她抓住扁担:“于师傅,我挑吧!”我不放手:“我挑--”。
“还是让我挑吧!”上面公路处传来一声吆喝。我俩一抬头,原来是玉生,也挑了一担桶来。他下坡来,不由分说挑起这担水走了。我把他那担水桶也打满水,挑上了公路。上了公路,玉生手擎着扁担站着。我说:“这是我朋友,师兄张玉生--”
何惠芳笑说:“我们认识,我来挑水,他也来挑水……”
玉生说:“走吧!今晚有电影《草原雄鹰》。”
何惠芳疑问地说:“没电,怎么演啊?”
玉生解释说:“柴油小发电机!”
给玉生介绍,不知何惠芳同意不?
长荣
1966、1、27
亲爱的长荣:
来信收到。长荣,你要记好每天建设的情况,这是西南建设目击者的实录,也是今后你创作小说的素材。努力吧,我多情的才子!随信寄去我和裴老师的照片一张。
关于何惠芳,你可以给他们撮合,这个工作,对我们这个年龄也许是不合适的,可是,没办法。你先两边透透风,试探试探,察言观色。你能冲何惠芳要张照片给我吗?你说我要和她做个朋友,见见她。
前几天,刘正清放学到了我家,我妈给他量了尺寸,做棉衣,现在还没做完,正絮棉花,棉花太乱了、太脏了,我妈又给添了一些。经过这一段时间补课,刘正清的成绩上来了,实际他不笨。我和淑霞姐每次去,还给刘大嫂洗衣服、洗澡,帮助做饭做菜。我们一去,他们家就活跃了(就象我到你家一样,我到哪儿,哪儿就活跃,这就是说,我们的幸福在别人身上,别人的幸福在我们身上?),刘大嫂话也多起来了,精神也来了(比过去胖了)。刘师傅也不那么愁容满面了。
我到你家,你爸爸你妈妈总好象有什么遗憾,又有什么担心。小兰妹告诉我:
“我爸我妈说如果我哥不走,本来你们准备结婚的,我也就叫嫂子了。可我哥一走,这么远,那边又是新矿区,生活挺艰苦的,你能去吗?怕你黄了!唉,都怪我哥不该自己要求去。我妈说我哥这人不精……”
“你说你哥傻不傻?”我问。
小兰妹歪着头:“我哥才不傻呢!我哥比我聪明!”
长荣,你看,你爸爸妈妈怕你们家这个媳妇飞了--我于大爷于大娘可真有意思!
我还有一大摞作业没批完,不写了,亲爱的!
秀芬
1966、1、20
亲爱的秀芬:
何惠芳送来你的信,我们正在打点行装——修公路去。现在这条公路是1958年大跃进时修的临时公路,只能通过一辆车,错车很困难,路也坑坑洼洼的,很多器材运不进来。指挥部通知各个工程处,抽调人到两头河那边搞公路会战,加宽修平。何惠芳和玉生的事,我要提的,不知修路她去不去。另外,你信中说的“我们的幸福在别人身上,别人的幸福在我们身上”,这个问题你想得好,我还没考虑成熟,等我到两头河那边再和你讨论这个问题吧。字太草了,你能看清楚吗--汽车来了,再见!
长荣
1966、1、30
亲爱的长荣:
你到了新工地了吧?公路修完没有?
刘正清经过这一个多月的补习,期末考试成绩占中上等,下学期不在我的班级了,但也得帮助他,不然还会降下来。刘正清穿上了新棉衣。刘师傅领着刘正清到学校感谢我和裴老师,还到家里谢我妈妈。学校已放寒假了。裴淑霞回家去了,她说一星期就回来,在家呆也没意思,不如在学校做点假期工作,学习和作画。我说:“你画画咱们冬天的矿山吧!”我告诉她,等她回来,带她到三河屯我三舅家去,观看并身临其境林海雪原的风光,吃烤野兔、野鸡……。
虽然也得去检查学生们的寒假作业和寒假活动,毕竟没有上课时忙,闲暇时候,不免常常想你。想你呀--我亲爱的未来生活的伴侣,人生道路的挚友,我的……。记得我们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也是一年冬天的寒假,我们几个同学到乌林河拉爬犁。夏季奔流的河水,冬天象水泥地一样硬,象镜子一样亮,比镜子还要滑,我先拉了你,轮到你拉我,你跑得飞快,把我从爬犁上跌下来,摔得满脸是血,你也吓坏了。我妈妈告诉了你爸爸,你爸爸把你打了一顿。以后,你好多天都不理我,还瞪我……。
四年级时,老师领我们进行了一次秋游。出了矿区五里路,过了南甸子,就开始爬拉法山。迷人的金秋啊,美不胜言!苞米已经黄壳,鲜柔的红缨失去了晶亮的光泽,干垂在晶黄的棒身上。粉红的萝卜把地鼓裂了缝,露出圆滚滚的上部。青绿的白菜拢了心,肥大的棵身遮盖了地垅。红红的高粱啊,象一片片燃烧的火,又象火红的云霞蒸腾在丰沃的土地。鲜黄的谷穗轻轻摇晃着,向人们炫耀它饱满的珠粒……。入了山,一户农院里跑出两只肥壮的狗,并没汪汪叫(知道我们不是强盗),静看我们从它主人门前过。拉法山开始陡峭,继后平缓,树木蓊郁碧翠,有些开始发黄的叶子象点点金斑撒在绿的底色上,间或有红色的枫叶闪灿在绿丛中。原枣子特别甜,紫黑的葡萄啊,一串串,装满了挎包……。中午,在林中空地,拿出爸爸给咱们省下的面包,就着山里红,喝着山泉水,举行了我们难忘的别有风味的午餐。老师给我们讲起关于拉法山的传说。你真运气,捉到一只绿翅膀的山雀,高兴得你呀就像那次我们和志愿军叔叔联欢的神情。……回来路上,你们走得那么快,还吓唬我说“黑瞎子来了”,我急赶你们,鞋甩脱了,脚后跟划破了一个口子。
“长荣哥!”我喊你。
“怎么了?--唉,真是,咋不小心点!”你说:“我背你!”你比我大一岁,也没多大力气呀。你和别的同学,背一段,扶一段,把我送到了家。累了你一脑袋瓜子汗,红热的脸,就象那山里红,又象那枫叶……老师夸你,我妈谢你:“可谢谢长荣啦……”。啊,这也是你对“冰上摔我”的道歉吧。天真无邪的少年的心啊,象泉水般清澈,象白雪般无暇,象悠婉的牧笛,象轻飏的铃声。有一种甜馨的、温热的、总有一种想见到你愿意和你在一起的渴望,清晨山林的一只飞鸽在向你飞呢……那就是人们常说的少年的友情吧,发展成了我们今天的爱情……。保尔和冬尼娅也有过这种友情,可是,他们没能成为伴侣。人生的歧路决定了他们爱情的命运。
“秀芬,睡觉吧!”妈妈在摧我了,“总熬夜,总写,写不完--也不知哪有那么多话……”
何惠芳的照片呢?告诉我公路修得怎么样了?
秀芬
1966、2、10夜11时
亲爱的长荣:
10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还不见你来信。你为什么不回信???
秀芬
1966、3、7日
秀芬:
让我怎么对你说呢?我没有在你的来信之后象往常一样及时回信,一是我们公路会战又忙又艰苦,几乎没有写信的时间,也没有写信的地方;二是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件,一件非常不幸的事件--何惠芳她牺牲了!
领导批准了何惠芳修公路的请求,和我们在一个队。这段公路从主干公路到我们矿区最里面共有50多公里,共有工人、农民二万多人参战。我们小分队在叫做平田的地段上,这里山势险峻,我们负责五百米长的山石开挖。钢钎非常容易钝,领导让我和玉生跟老王师傅负责钢钎修复和淬火。何惠芳上了工地。
秀芬,你没来现场不知道,工地上可热闹了,非常壮观,就和1958年的情景差不多。民工壮小伙子、大姑娘都来了,还有什么“铁姑娘队”“一家筑路队”,附近农村的老大娘和小学生也来了。帐篷不夠,就睡在离公路近的农民家,还有不少人就把羊毡和棕树皮蓑衣铺在地上,睡在上面。后来工地指挥部运来竹蓆,铺在地上,下面垫些稻草,支起蓆棚。白天,人声鼎沸,万头攒动,入夜,马灯和电灯(小型柴油发电机)高悬,火把闪耀,一幅激动人心的西南建设筑路图!
这筑路大军中,有许多动人心弦摧人泪下的事迹。一位水族老人与他二十多岁的孙子,咬破中指写了“不修好两土公路誓不休”的血书,在他爷孙俩精神感召下,又有许多青年写了血书请战,表示决心。“铁姑娘队”的10多个姑娘冒着凛冽的寒风站到刺骨凉的拖长江中,捞石垫路。有的探亲的解放军战士也来到工地上干起来……。那些天,钢钎不停地钝,一天累得直不起腰,你的信,还是趁老王师傅和玉生吃饭(时间很短)的空儿,对着烘炉煤火的光亮看的。
何惠芳用土箕担土,肩膀压肿了,脸也瘦了。可她精神很好。我问她:“小何,累不?”她扑搧一下大眼睛,羞涩的一笑,露出整齐的雪白的牙齿,说:“锻炼嘛!”她还问:“段老师来信了吗?”我趁机把你要她照片的要求说了。她说:“我们家穷,很少照像——你告诉段老师,以后照了再给她。”
我刚要再把和玉生撮合的意思讲出来,老王师傅和玉生领钢钎回来了,给我拿来两个馒头和一把罗卜条咸菜,后面还跟来扛着钎子的几个民工。何惠芳说了一声:“于师傅,我走了!”拿起我修好的两把尖镐走出了铁匠棚。
老王师傅接着说:“小于,把火捅旺,把这些钢钎烧上!咱们累点就累点,无论如何也不能影响施工!”
三天过去了,路面宽了,也平展了,有些地方坡度也缓了。再过四天,七天会战的任务就可以完成。
第四天就是三十了,工地上没有人回家去。附近农民,有的是从一百多里外走来的——把猪肉、鸡蛋、豆腐等好吃的送到工地上来;指挥部工地食堂也尽最大努力改善伙食,生活售货车卖咸鸡蛋、油炸花生米和散装茅台酒。夜晚,工地上锣鼓喧天,鞭炮噼啪,工地指挥部文艺宣传队分几个小队在几个路段为筑路工人和民工演出。我们那段工地的文艺宣传队,有好几个是与何惠芳一起参加工作的,那几个姑娘拉着何惠芳,说她歌唱得好。大家鼓起掌来,何惠芳涨红了脸,推托不掉,唱了一支“唱支山歌给党听”,歌声甜润、清脆、悠扬……
初一上午……
我们在铁匠棚正干活,外面一阵嘈杂。我问了声:“什么事?——玉生,你去看看!”
玉生不一会儿回来,脸色悲戚,惊愕地说:“何惠芳她——”
我听错了?我大声又问:“什么?”玉生埋下头:“何惠芳死了!”
我和玉生冲出铁匠棚。老王师傅在旁悲哀地晃着头,一手从烘炉中抽出钎子,一手拿锤,自己打起来。
翻过一个不大的坡,离铁匠棚约三百多米的公路上围着一堆人。我和玉生挤过去……
秀芬,不必往下说了——她和另外一个姑娘在路上撮土捡石,两丈多高处的一块巨石松动滚落,惨剧发生了,那名女工受了重伤,而何惠芳她——她不能送你照片了!
谁说业绩都在响着枪声的战场上,和平环境不会有牺牲?何惠芳,一个参加工作才五个多月,刚满19岁的姑娘为刚开始的西南建设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工地一片悲哀,但沉闷的力量释放出来的能量是很大的!只过了一天,在第六天,会战结束了。一个满载机器设备和钢材的大型车队驶了进来。公路修好了,我们重又返回到原来的建井工地,这里不再有小何的身影了。何惠芳埋在公路上方的山岗上,她在守卫着公路,是矿区一个无声的哨兵……
长荣
1966年3月2日
亲爱的长荣:
真是天各一隅,书信何难——我发出一封信,待接到你的回信,就过去了20多天。人世沧桑,瞬息万变,在这20多天里不知要发生多少事呢。接到你的来信,知道了何惠芳不幸的消息,非常悲痛。她才张开青春的翅膀飞向理想的生活,就永远的扑在了大地母亲的情怀中了。但是,她生命的微光,使他人看到了生活的意义、人生的价值。我在遥远的北方,为你的一位战友,为我素不相识的一位女同胞,一位使我引为自豪的女性遥寄哀思,默默地祭奠!
裴淑霞姐早就回来了,可惜我终于没能看到何惠芳的照片——裴淑霞姐要用她的画笔把何惠芳的芳颜常留人间的愿望也不能实现了!
已经开学了。我们又投入到繁忙的教学中了。虽然刘正清升入了五年级,他家,我和裴老师还是常去。二月末的一天下午,他们送来一车煤,刘师傅上白班还没下班,我和裴老师,还有刘正清,把煤盘了进去。出了一身汗,一歇下来,冰凉的。
三河屯我三舅家,裴淑霞姐嫌太远,又赶上姑娘家的事,没去。裴淑霞姐画了我的一张半身像,寄去。看看我,也看看裴老师的画技。你们那边还需要人吗?要女同志吗?问问你们指挥部。
再见!
秀芬1966年3月12日
亲爱的秀芬:
惠芳——
你是一株苗条的柳树
秀美
清盈,
你踏着祖国前进的脚步
来到我们
建设队伍当中。
晨风里飘着你
烧炉的轻烟,
夕阳下映着你
担水的倩影;
曲折的盘山路
留下了你劳动的
足迹,
同志们的耳边呀
响着你悠婉的
歌声……
啊--
生活的彩霞刚向你
展开
多彩的颜色,
知识的山峰刚向你
呈现
绮丽的美景,
你呀,为何离去匆匆?
安息吧--
亲爱的同志,年青的姑娘,
年年花开日
踏着你墓前茸茸的
青草
我们给你
献上一束映山红!
送去我们
深深的怀念
重温你那
温柔的笑容……
秀芬,这是我写的怀念何惠芳的一首模仿郭小川、韩笑(还有马雅柯夫斯基)的阶梯式诗歌。映山红,红艳艳,现在已开了一些,一簇簇,散开在山坡、沟谷、悬崖的树丛中,听说下个月就大开了。
这里春天雨水少,晴天就多一些,可风也稍大些。别的季节,几乎可以说没有风。有时扬起一阵风,飞沙走石,走路睁不开眼睛,吹得帐篷上盖四周搭拉下来的篷布噼里啪啦响,小树也弓了腰,地上的枯叶飞上了天。
公路修好了,设备进来了,发电厂的安装成了矿区建设的关键。领导分配我和玉生跟随大工匠安装发电厂的汽轮机组。柴油发电机好几台,昼夜突突开着(白天也用电,电焊,施工机械),夜晚灯火齐明。管工在配管道,起重工在吊平台钢梁,有的在准备立烟囱,一片繁忙。工程进展很快,丁指挥长常来观看、检查。矿建工程、铁路施工和其它地面工程也都开始了,外线电工在架设外引电源的高压线,安装变电站,铁路工程局的人马也到了山里,到处都在忙碌,热火朝天。秀芬,不知道你看过杜鹏程著的《在和平的日子里》这本小说没有?写的是1956年建设武汉长江大桥的事。现在这里的情景也和那本书里描写的差不多,可是,我写不出来,只能说个大概。
看到了我的“美人像”,玉生也看了,啧啧称赞裴老师画得确实不错,多才多艺。从照片上也认识了她,秀芬,我有一个想法--我和玉生在黔灵公园烈士纪念碑照的像不知裴老师看过没有?玉生这个人挺老实,工作踏实,也肯学,比我大一岁,正好和她同岁。怎么样,给他们俩个撮合撮合?你跟裴老师透透信儿。
秀芬,我说过要和你讨论幸福问题。幸福,这是一个多么诱人的字眼,古今多少人为它捐躯,终生为之奋斗,没有一个人不在追求它,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真正理解它,真正得到它。不同的人对幸福有不同的解释。你从帮助别人的体会中悟出“我们的幸福在别人身上,别人的幸福在我们身上”,这是有见地的。我认为:当一个人为别人、为大多数人谋福利,像雷锋那样做好事,使别人在他的劳动中解除了痛苦,带来了物质上的需要,增添了生活的乐趣,感到了生活的幸福;而他自己也从忘我的工作中实践了自己的追求,也获得了幸福。你说的也是这个意思。马克思说:“经验证明,能使大多数人得到幸福的人,他本身也是最幸福的。”相反,如果只顾自己的享乐,不顾他人的利益,不关心他人的疾苦,这样的人所谓幸福是空虚的,为智者所不齿。如果象剥削阶级那样,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劳动人民受奴役压迫上,非但不是什么幸福,反而是一种罪恶。相反地,革命者把推翻他们的反动统治,使大多数受压迫受奴役的人得到解放所进行的斗争看作是幸福的。
我趴在铺上写,玉生叫我去上四点班。雷锋1962年4月4日的日记写道:“有人说:人生在世,吃好、穿好、玩好是最幸福的。
我觉得人生在世,只有勤劳,发奋图强,用自己的双手创造财富,为人类的解放事业--共产主义贡献自己的一切,这才是最幸福的。”
让我们用雷锋的话来时时勉励自己吧!
长荣
1966年3月23日
长荣:
还是航空的快,今天3月31号收到你的来信,领教了你的“幸福论”,所言极是,所见略同。
亏你想得出--我跟裴姐说了,她说可以先通信联系一下,相互了解了解。隨信把裴姐给玉生的信附上,你交给玉生。他写的回信,装你给我的信里邮回。长荣,你忘了还是咋了?--我让你问问你们领导还需要人不?要女同志不?你要不问,我可就不去贵州了。
前天我与裴姐到你家去。你妈关切地问我:“秀芬哪,你好久没来了--都怪长荣这孩子不争气,自己做主张跑那么远。唉,秀芬,大娘问你,长荣跑那么远,你和他还好不?如果你和你们家不同意,可以提出来”。于大娘越说越说不下去,“大娘不怪你们,怪我们家长荣……”她老人家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你爸上四点班没在家,小兰在做作业。
裴姐瞅着我,用眼睛往你妈那边一挑,示意我表态安慰老人家。
我说:“大娘,别难过,长荣响应党的号召,到新区支援建设是对的,走到哪我都不离开他,我也去贵州”。
你妈惊喜地望着我,说:“你愿意?--你真是一个好姑娘,我们老于家不知哪辈子烧了高香……”。
唉,长荣,我哪经过这种场面哪,我一个没过门的媳妇,让我咋讲?为了你,为了我们忠贞不渝的爱情,为了安慰她老人家,使她心情愉快,我不顾姑娘的羞愧提前叫妈了。
我说:“于大娘--妈!你放心吧,我愿意!”。说完这话,脸象炭火烤,心内一阵轻松。我过了一关啦,当姑娘反正几关都要过的……
咱妈非留我和小兰住。小兰妹调皮说:“嫂子,你陪我吧!”我说:“以后再来--”。这样,我和裴姐才离开你家(我家?),咱妈依依不舍……
你的--秀芬
1966年4月2日
秀芬:
这半个月来真累,有时干完白班,晚上还得去。有时上完了四点班,深夜回来,睡上几个小时觉,白天还得去。发电厂的安装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全部大件和管道都已安装完毕,还剩砌炉墙、小水泵的安装和收尾工作。昨天我把一个润滑铜油管安错,缷时,又弄断了,受到队长的批评。一个人,不论干什么工作,都必须有过硬的本领,工作必须十分认真负责。我一定从这次失误中吸取教训。
再累也得给你写信,尤其是接到你这封信。你真是我的--好秀芬啊(好妻子)!
玉生收到裴老师的信,很高兴,转身就写了这封信,给你隨信邮去,转给裴老师。
我问过指挥部领导了,他们问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教书。领导说,明年工人家属就要搬迁,建学校现在就得着手考虑,缺教员,你来,欢迎。你们单位同意你来不?
秀芬啊,你的一片衷情,使我想起那年夏天……
小学毕业后,我进机电厂当了学徒,你升了中学,后来进了师范学校。就这样,我们小学之后分手了,走上了不同的工作道路,但我们的心啊,一直联系着,命运之神把我们紧紧地连结在一起。一次你放暑假回来,晚上到我家去,听说我可能上班还没回来,就拿饭盒到机电厂给我送饭。我在门卫室见到了你。
“长荣,吃饭!”你呀,比小学高了,脸比小学胖了,圆了,眼睛更有神了。我用破布擦擦手,就在门卫室外面的一块铁道上坐下来,你看着我吃。那时困难,吃的是高粱米饭,咸白菜叶子,可我从来没吃过那么香的饭……。我让你回去,你非要等我,在门卫室和赵大爷做伴。夜里十一点钟我才干完活,咱俩一起回家。夜很静,间或有上下夜班的工人走过。远处选煤厂亮着灯,传来矿车撞击的沉闷的响声。路两旁杨树的叶子在夜风中沙沙地响,伴着我们一起絮语。桥下河水和路边稻田地里,传来蛙鸣,为我们奏着初恋的小夜曲。月光如水照缁衣。星星在夜的天幕上眨着眼,我看看你,又看看星,那最亮的,就是你的眼睛。昏黄的路灯一连几个电杆灯泡坏了,另一盏灯在远一些的地方亮着光,中间一片黑漆漆,走入这个地段,被黑暗吞没。你紧挨着我,握着我的手,头发的柔香象麻醉剂一样向我袭来,绵软的发丝触着我的面颊,撩拨着我发狂的心……我经不住你青春的诱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我一把搂住你,你的脸迎了过来,我们的脸挨到了一块……。柔软的温润的姑娘的嘴唇,热恋中甜蜜的一吻啊,那么惊心动魄,甜馨热烈,终生难忘。你害羞地说了声“别……”,我们依偎得更紧了。
秀芬,我不是那种轻薄子弟,你也不是那种浪荡女人。正如第二天我献给你的最热烈的那首诗所写:
我的--亲爱的秀芬
我们深情的一吻
默默地定了
我们的终身
暗暗地保证着
海枯石烂不变心
啊,我心爱的姑娘--
我不会忘记你给我的
温柔甜蜜的鼓舞
让我们携手共同为祖国
贡献青春!
秀芬,既然爱情的种子从我们童稚的少年之心萌芽,那么现在就让爱情之花开在祖国西南的土地上吧!比翼双飞在乌蒙山的上空。
长荣
1966年4月12日
亲爱的长荣:
我既然对你那么痴情,以唇相许,你以后可不能当负心郎(那要棒打的!),姑娘的柔情抛入水中,你要拘一捧饮时,不要惹我生气,使出大男子主义的威风……到了那里,就算是到了贵州,我还会跑回来的!
我问过学校领导了。学校领导说,我们学校虽然没有支援内地建设的任务,但坚决支持到内地去,虽然人缺,舍不得,也放。
冰雪已经融化,山坡上长出了嫩草,树木发了芽,柳蒿也钻出了地面,农民开始耕地。我们校园旁的空地,我、裴老师和校长,也在垦荒,准备种向日葵。大雁已从南国飞来--是从你们那儿飞来的么?
昨晚我和裴老师到刘正清家去了,我们每隔十天给他母亲洗一次澡。烧了一锅水,倒入大洗衣盆中,我们把她抬到盆中,给她搓洗。她的下肢肌肉已经萎缩,失去了弹性。
“唉,咋好老麻烦你们,为了我这啥也不中用的残废人……”刘大嫂每次都这样说。刘正清的作业,写的挺整齐,大多数习题都对,作文也有进步。尤其是《段老师帮我做棉衣》,写的感情真挚、深厚,在年级里受到好评。当满天星斗,我和裴老师才走。刘正清他爸爸上四点班。
长荣,我看,通过我们给玉生、裴淑霞他们传递爱情讯息不太合适吧。看他们两人,似乎都有意,让他们自己通信吧。他们俩的地址与咱们俩相同,只是名字不同。你看如何?
秀芬
1966年4月23夜于灯下
亲爱的秀芬:
在我收到你的信的同时,玉生也收到了裴老师的信,他喜悠悠地再不给我看,坐到帐篷里头读去了。发电厂安装已经全部完成,4月25号以后的几天,紧张地进行调试,终于一次试车成功,正式发电了!矿区工地一片通明--这是我们三线建设者向“五、一”劳动节献的一份厚礼,是我们广大建设工人到贵州半年时间里取得的第二个辉煌战绩!这个小型的火力发电厂有三台汽轮发电机,每台1500千瓦,运行起来每年可发电1850万度。这些设备是四十年代德国制造的,已经老旧,以后会更新的。
春天来了,春花怒放,春草茵茵,春气氤氲。低矮的小松树,散立在山上,毛茸茸枝枒,好象海里的珊瑚树。映山红花,红艳艳耀人眼,还有粉色的小花,点缀在碧树丛中。蔬菜长得更盛旺,更鲜绿。由于人多,当地农村一时供应不了那么多蔬菜,指挥部派车到云南、广西和四川拉菜。前几天,从北京运来了大白菜,我们矿区建设者感谢党中央的关怀!
按照国务院的规定,我们有探亲假,但人太多,工作又忙,领导要求各单位排好探亲假。很多人都推迟探亲假,共产党员、领导干部带头今年不探亲。我和玉生商量,我这个团员和他这个青年也决定今年不回去了,我们已写信告诉家中。你夏天来怎样?电已有了,房子更多,东北也暖了,不必象去年冬天我们来时那样臃肿,穿得窝囊。
吻你!
长荣
1966年5月3日
亲爱的长荣:
祝贺你们建设会战的第二个捷报!可以想得见,当从你们亲手建设安装的发电厂里输出电流,点燃全矿区的电灯时,那种艰辛劳动后胜利的喜悦,自不可以用言语形容。你提议让我夏天去,可以,我看也得七月放暑假后。虽然我不教下学期了,可是我要把上学期有始至终地教完,再说中途走了,确实没人接,我也不放心。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真不假。“人逢喜事精神爽”。裴姐这些天精神为之一振,阿哥阿妹的秋千常飞上天,百灵鸟也频繁起飞,十五的月亮初几就升起来了,歌儿缠绵多情……。长荣,你不知道,当姑娘心中萌起的爱的神箭一旦射中她所钟情的王子,那如痴如狂的情感的波涛决不亚于男子,有时会泛滥得冲没了理智的大堤……裴姐这个大姑娘呀,现在就是这般模样。你和玉生在贵阳黔灵公园烈士纪念碑照的像片,她对玉生重彩塗绘,虔诚地掛在床前墙上,每天欣赏不夠(不仅是对玉生钟情,还有对三线建设的向往)。她也画了一张自己最感满意的一张照片的像,可能已给玉生邮去了。那张像,瓜子脸不比新凤霞差,大辫子扎着红绸,裂嘴微笑,嘴边两个浅浅的酒窝--那东方姑娘妩媚的姿容呀,任是柳下惠也要动情的,况你和玉生乎?照这样发展下去,我七月末去贵州就有伴了。希望你来函寄介绍信,要写二人:小学教员段秀芬,裴淑霞。
不要你吻!
秀芬
1966年5月15日
秀芬:
我们撮合成功了!玉生也精神焕发,干活更有劲了,比我还有长劲,不好唱歌的人也和那些老同志哼起了天仙配。我好不容易看到了那张裴老师的自画像,确实美。照片有时并不准确,有时比实际美,有时不如实际俊;有时显得比实际年龄小,有时又好象比实际岁数大。从你们俩人的照片掺看,裴老师果真才貌双全(我“没有自己的杂念在里头”)。
指挥部管人事的同志说,不久介绍信就发出(写两人)。
有了电(外引高压线将于下月竣工),矿井的开拓已经开始了,进展神速,双轨大断面,岩石又硬,这个月月进百米一次成巷不成问题。我和玉生又调去搞水源工程泵站安装。
5月22日,两个多月来,第一次休息一天,是大好晴天。我换上只有到你家去才穿的那套相亲衣服,和玉生,还有一个东北老同志蔡师傅,跟一个家住附近农村的新工人陈万青,到他家去作客。
贵州的山区村寨,农民的房舍,我去年12月初从广西乘车进入贵州境内就看到了,到农民家去,这还是第一回。顺着矿区中心公路,穿过施工的腹地地区,爬上一个山冈,就望见山腰上的一个村寨、一片房子,有几十户人家。我们走在崎岖窄小的山路上。农民开始犁地和耙田。当地农民撒树叶和一些白灰在水田中,也扬牲口粪和树叶、松毛混合沤成的肥料。
“小陈,你上班后,家里还有几个人出工?”我边走边问。
“我是老二。”陈万青说:“我大哥结婚分出去了,家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妹妹读书,还小,有我弟弟,我父亲和我母亲三人出工。”
“一年能挣多少工分?”玉生问。
“工分不多,除一个人一年分二百多斤口粮,别的什么也没有。”陈万青说。
“分多少钱?”我以为工人每月开支,农民积攒一年开一次支,数量一定可观。
陈万青摇摇头:“没有钱。”
蔡师傅惊异地问:“没有钱,你们穿衣服,吃盐,买零用东西咋办?”
陈万青说:“喂几只鸡,农村家家都喂猪,自留地种点菜,自己舍不得吃。就指望这些卖点钱,贴补贴补,买些东西。”
“那你这回‘亦工’又‘亦农’,家里能好过点了吧?”我说。
陈万青脸不那么沉闷了,点头说:“是好些了,每月有几十元贴补家里。可是招工不是那么多,象我们这个寨子,35户,才3个。”说话间,到了他们家。家里很简陋。秀芬,我们东北的住房室内与室外是隔开的,窗子的缝,都得用浆子糊上,不让透一点风。贵州不象东北那么冷,虽然也有屋,也有门,也有窗,可顶棚上、板缝都与室外通着气,室内的温度和外面的一样。冬天如果不在屋内中间生个火塘(在地上挖个坑,用砖围起,直接烧煤,没有烟囱),人简直受不了。一到冬天,一家人就围着火塘。
“小陈--”我问:“你咋不立个烟囱?”
陈万青不解地问“烟囱?什么烟囱?”
“就象发电厂那样的烟囱,把烟子抽到外面去,不让它冒在屋里。”玉生解释说。
陈万青明白了,他朝上面一望,说:“不用,烟从这就出去了。”在火塘上方吊着几大块熏黑的猪肉,叫腊肉。我们围坐在火塘边。陈万青的父母非常客气,对蔡师傅、玉生和我尴尬地说:“老师傅来我们家受委屈了,我们家太穷了。”陈万青的父亲中等个子,身体结实,方脸盘,几近于棕色的皮肤,穿一条发白、上了补丁的旧军裤。陈万青的弟弟赶场没回来。
陈万青从火塘上提起布满黑烟渍的铝壶给我们倒水,连声说:“喝碗白水”,陪我们坐在旁边。陈万青的父亲拿几块煤进来,捅捅火塘,一阵煤灰飞起。他添了煤,炖上锅,放入水。拿刀从火塘上方的腊肉块上割下一条来,在锅中洗着。陈万青9岁的小妹从外面抱回几颗刚拔下的白菜进屋来,陈万青站起身去洗菜。陈万青的父亲把洗好的肉拿给陈万青母亲切。蔡师傅起身告辞,我和玉生也都站起来。
蔡师傅说:“不打扰了,我们走了,下午还得上班。”
“下午上班还早嘛!坐,坐,吃过饭再走!”陈万青父亲阻拦说。
陈万青挽留说:“今天你们不是休吗,不能走!不能走!”陈万青小妹拦住我,陈万青母亲把外门关上。没办法,我们又坐下。不多时,摆上桌子,端上炒好的腊肉,陈万青父亲用一个绿色的军用铝壶给我们倒酒。
“陈大叔,我不会喝酒!”我坦白说。
“少喝点!”陈万青父亲爽朗地哈哈笑着,倒完了酒,他放下壶,端起碗一让:“来,喝,吃!”我喝了一小口,真辣!嗓子在冒烟,咽下去,胃里顿时发热。我夾了一块肉,也是辣的,原来放了辣椒,而我在东北从未吃过辣椒。
“啊?我忘了--你们东北人是不吃辣椒的,朝鲜人好吃辣椒。万青,把辣椒挑出来!”
我止住陈万青,说:“不用挑。”我能挺住辣,吃了这片腊肉--还挺香的。
蔡师傅诧异地问陈万青父亲:“你咋知道朝鲜人能吃辣椒?”
陈万青父亲又拿起军用铝壶给我们斟酒。说:“我去过朝鲜。”我不仅肃然起敬--在贵州远僻的山沟里,还有我小学戴红领巾联欢过的最可爱的人!
我生平第一次喝酒,晕乎乎的,不能再喝了。盛上饭来--是碾碎的苞谷饭,象东北拉馇子筛下的碎苞谷米。
陈万青父亲说:“吃吧,没有东北大米好吃--我们农村人就吃这个,禁饿!”
吃过饭,我们告辞了陈万青一家,回到矿区。简陋的板房,腊肉,火塘,陈万青小妹单薄的衣衫,陈万青父亲热情豪爽的劝酒、劝饭动作,军用铝壶……萦绕在我的脑际。
晚上睡觉,我问玉生:“喝多没有?”
玉生说:“再多一点儿也不行了。”
长荣
1966年5月26日
亲爱的长荣:
去贵州的事,不能再隐瞒了,在家里,我提出来,全家没想到这样快,一片沉默。
妈妈说:“秀芬,不是妈落后,让长荣在那边再找一个不行么?”
爸爸斥了妈一句:“净说胡话!”
我说:“妈,你好糊涂,这搞对象是买东西?这个不好,再换一个……”
弟弟说:“姐姐,我也跟你去!”
爸爸说:“让秀芬去吧!秀芬她妈,这个月不是还有30多元钱吗,给秀芬做一套衣服,买点什么,被褥拆洗拆洗……”
第二天在学校,裴淑霞姐姐说:“秀芬,我和你一起去!”
我故意问:“你同意了?考虑好了?”
裴姐说:“同意了!考虑好了!当然这边也需要人,但那边更需要人,好儿女志在四方!他们--也需要我们,没有咱们,他们成不了大器!”
说得我大笑起来--你说对不对?
秀芬
1966年6月7日
亲爱的秀芬:
外引电源的高压输电线路6月1日正式送电,我们矿区的电力更充足了。铁路工人继续开凿隧道、浇铸桥礅、劈山填谷、平整路基,压风机咚咚咚的声音昼夜不断。我和玉生还在忙着水源工程的水泵安装。
玉生也和我一样,忙着写信--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她使不好拿笔的人也学会了作文。
长荣
1966年6月20日
亲爱的长荣:
收信多日,甚是忙碌,迟复为歉。
学校收到了你们矿区指挥部发来的调函。
听说我要去贵州,刘正清的妈妈泪流满面。她说:“我倒不是让你老服侍我--我这个没用的人,早死早好,活着是个累赘。实在是舍不得你!一去那么远,不知啥时才能看到你!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刘正清眼里噙着泪,说:“段老师,我不愿你走!”
裴姐说:“刘正清,到贵州那边也是建设煤矿,不光是段老师去,还有好多好多的人哪!——这回我和段老师一起去。”
刘正清问:“裴老师,你也去?”裴老师点点头:“是的,我也去。我们走了以后,你们好好听爸爸妈妈的话,带好妹妹,在学校听老师的话,课堂注意听讲,回家做好作业。到了那边,我给你写信过来--你会写信吗?学着写,把你的学习情况,你们家的事告诉我和段老师……”
刘大嫂泣哭不止,我安慰了好久。
我妈妈给我做了一套北京蓝(我喜欢这个蓝色和蓝字)的衣服,有的说好,有的说不好--蓝花不好吗?
被褥我自己拆了,洗了,又做起来了。
你家的妈妈也给我做了一套衣服(我一下子阔起来了),棕色的裤子,粉色的上衣。我不要,留给小兰妹穿吧。你妈妈说啥也不行。你爸爸对我说:“孩子,我们家不富裕,这套衣服拿不出手啊。你是个好孩子,知道好歹,不计较这些,以后我们再给你做……到了那边,好好管着长荣点,他太任性,以后有你陪着我也放心了。你们干好工作,攒钱回来看看我们……”
我问裴姐准备怎样了,还需要什么。裴姐说:“啥也不缺,打起背包就出发!”
一方面是即将见到你,和你在一起的喜悦和幸福;一方面是离别父母弟妹亲人的悲凄和忧伤。它们那么矛盾地搅着我的心!
秀芬
1966年7月8日
秀芬:
一大早上班,到了水源工程泵站安装工地,丁指挥长对我和玉生说:“小于小张啊,对象快来了吧?”
我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
丁指挥长笑起来:“我怎么不知道?人事部门不跟我讲吗?--她们来了,好啊,立即办学校!”
当你接到我这封信时,或许你和裴姐已动身了。遥祝你们一路平安!
谨以此诗为我的秀芬送行:
戎马征尘家万里,北望云海无数山。
青春似火冲天笑,西南如苬看杜鹃!
长荣
1966年7月18日夜10时
亲爱的长荣:
学校放假了,我站好了最后一班岗,完成了我这一学期的任务。点名薄,成绩册和课本,我都整齐地摆到办公桌上,向校长做了交待,裴姐也交待完毕。校长、书记和同志们赠送我和裴姐几本日记本。从学校告别出来,邮递员送来你的信和玉生写给裴姐的信--我们在东北收到的你们最后的信!明天我们就动身了,不要再写信了。这封信也许会和我们俩人同时到达。
妈妈哭得很伤心。你妈,你爸也来到我家,四位老人互相劝慰。刘正清和他父亲也来了。刘正清把一个本夾子和一个塑料皮笔记本给我,说:“段老师,再见了,这本夾子和本子送给你使用。你看到它就会想起东北你教过的学生,想念你,我记住你的话……”我忍住泪,把本夾子和本子推给刘正清,说:“老师不缺,留着你用吧!”刘正清用闪着泪花的眼睛哀求地看着我说:“段老师,收下吧!”刘师傅说:“段老师,这本夾子和本子不是我买来让孩子送的,是小正清拣牙膏皮和废铁卖钱自己买的。收下吧,也是我们全家,还有他妈妈一起对你的感谢,东西少……”我接过本夾子和本子,急忙说:“刘师傅,别说了,我收下……”我嗓子哽咽,强忍住泪,送刘师傅和刘正清出回家。刘正清懂事地说:“段老师,请回吧!啥时回来告诉一声,我去车站接你!”
啊,长荣,你那时满怀豪情轻松愉快地走了,你可知道我现在的走与你那时多么不同!感情的酸果是那么难咽。父母之情,师生之谊,同志的关切,姐弟的依恋,象一张无形的网束着我的身;又象无数条小虫咬啮着我几乎破碎的心!“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理想的追求与个人家庭的幸福是很难两全的。为了事业,必须忍痛割爱,付出哪怕是很大的牺牲……。现代大工业的发展早已打破了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祖国飞速前进的步伐把各省各族人民联结得亲密无间。伟大的时代必须有伟大的胸怀,依守在父母身边,贪恋欢爱的小家庭不是我们这代青年的特征。我们理应把雷锋之歌唱得更响,把雷锋举过的红旗举得更高!
我翻检你去年南行时开始到今天止写给我的信,把它们扎好,放到提兜的底层。循着你的路迹,追着你的足痕,长荣,我来了!
明天,我就要与裴姐一起登车南下了。奔驰的列车呀,明天你将载我飞越黄河、长江,终点在爱人战斗的云贵高原;爸爸妈妈呀,待过几年春风桃李花开日,我与长荣再来探望你们,重踏故乡的土地!
秀芬
1966年7月28日夜12时
我读完了他们的28封信(我和淑霞的信远没有他们的生动)。记得到公共汽车站一连接了几天都没接着,第4天把她俩接着了。我们4人到镇上照像馆照了那张像。
郭长志1984年5月28日--6月7日一稿,6月16日--6月18日二稿。2001、6、4再改并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