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锦娇:姥爷的葡萄藤
冬天的西北风慢慢刮起来了,院里屋前柳树上的叶子也日见稀少了。在楼上,隔着树冠可以看到村口洛河水粼粼的波纹。记得夏天的时候柳叶格外的茂盛,以至成了树的负担。八月份的一场大风,竟然掰断了一段碗口粗的树干,砸在一座小房子的彩钢瓦上,现出深深的凹陷,十分的碍眼。旁边的篱笆墙也被殃及,这些都是叶子繁密惹的祸。现在消停了,只剩不到稀疏的叶子无精打采地在秋风中继续招摇。
菜地里早已没了作物,苹果树下的沃土也已经被冻成僵硬的一片。再有十天不到,就进入冬月了。水泥甬道从一架葡萄藤下面穿过,出来进去满眼都是那几株还没有剪下来的紫色果实。好像在暗示着主人的懒惰。院子是乡下人的脸面,看院子整洁的程度,就知道主人过日子的心劲儿。
其实姥爷不是懒。我知道他是想把那几串葡萄多留一段时日,一旦把它们剪掉,那就是永别了。这些葡萄树跟了他多年,早过了盛果期,产量逐年减少。邻居告诉他,要想来年多些结果,只能砍掉这些老干。砍掉了,明年春天从基部会发出新的枝条来。邻居说,他家的葡萄就是这样修剪的。
砍掉这些葡萄,姥爷心里是有些不舍的。从搬到这里开始他就喜欢在园子里种一些东西。盖起屋子的第二年春天,他就迫不及待地栽下了这十棵葡萄,是那种祖籍在深山之中的小黑粒品种。把它们架在院子里,往往会让我产生进了深山的错觉。姥爷栽种葡萄主要在于美化,处春中有一架希望,盛夏中有一架清凉,金秋时有一架果实,寒冬中呢,可以有一架梦想。葡萄是一种皮实的作物,只需要浇水,打杈,就会快速生长,当年秋天就可以成荫。第三年就开花结果。姥爷的伙计们来玩,就在葡萄架下摆了八仙桌,他自己的则是一把舒服的躺椅,盛夏中不堪暑热,都褪去上衣,赤着臂膀,借着甬道上缓缓抚来的凉爽的风,把他自己灌得灵魂出窍。有时候姥爷独自一人躺在葡萄架下,手里拿着一摞报纸,半看不看的。我瞧着好多个青色的葡萄粒挤在一起,挂在宽阔的葡萄叶下,像是翡翠雕刻出来的工艺品。嫩枝淖溺,青果澹荡。姥爷退休以后的农家日子,悠然自得。
我也享受着葡萄带来的美感,生活也随之泰然了。但我心粗,不理会它的变化。好像是在夏末吧,忽然觉得葡萄已经变色了。邻人说,果实都是先长个头,然后再着色、成熟。变了色的葡萄不再长个头,只是一点点地让自己成熟起来。那一年夏天,姥爷隔着窗子与葡萄对饮。他低头倒酒的工夫,猛听咔吧一声响亮,急忙看去,我也跟着出了屋里,发现葡萄架折了一根立柱,架子倒了半边。原来是葡萄长大了,从细细的青条变成了粗藤。已经是大小伙子了。木杆支撑不住它的重量。我突然在心里检讨着自己,觉得向它们索求的太多,春夏秋冬的。可姥爷关心的又太少。我慢慢地把心思收起,帮着姥爷费了很大的力气给了它们一个新的倚靠。把事情做完,藤条又安静地卧在它那木架上的时候,再看底下已经是满地珠玉。让人心疼。
我的舅舅是个面点师,会做很多糕点,也会酿葡萄酒。他教给我如何用绵白糖和葡萄粒做出酒来。没有一滴水一滴酒,单单靠葡萄自身的发酵,就可以酿出美味的琼浆。把酿好的汁液斟在玻璃杯里,紫色的液体稠稠的,挂在杯壁上久久不能流下。出乎我的意料喝这种汁液,酒量低浅的人很快就会醉倒。多年以来,我每年都酿一些葡萄酒,自己却不喜欢喝。我迷恋它能够让灵魂汹涌起来的劲头,葡萄酒多半留给姥爷和喜欢的朋友。记得那年葡萄丰收,姥爷估计着怎么也有百八十斤,我就帮着姥爷喜滋滋地酿了酒,放在窖里。可是当第二年朋友来了,我下窖取酒的时候,一下子傻了。窖里一半都是水,酒缸倾斜着,漂在水面上。不用说,那些酒真正的叫做“泡汤了”,姥爷狠狠把我教训了一顿……
小侄女从北京过来,喜欢在葡萄架下面玩耍。姥爷还专门给她做了个秋千,可是她不肯玩,却跟我聊起“人生”来了,呵呵,她笑着问我说:“小姨,老人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啊?”我很奇怪,也很好奇。一个7岁不到的孩子,居然问起老年人的世界来了。我问她:你说会是什么样子?她想了想,说:“大树底下有个猫。”我晕掉了。大树底下有个猫?这应该是她的遐想吧!不过还是个挺美的意境呢!小侄女这句话把姥爷和这些葡萄树联结到了一起了。姥爷就是她所说的猫,默默地守候在葡萄树下。以后过了好久,每次走在这里,我都在回味她的话,想象着我变成了猫,守候在葡萄架下……
不管这些葡萄承载着我多少回忆,姥爷都要伐去它们了。天实在冷了,预报说还要降温。无法再寻什么理由继续拖延了。姥爷跪在地上,用手锯一根一根地把它们锯断,只是在根部留下短短的一截。那是给新芽留出来的平台。锯起来很轻松,我的心却很沉重。没有采摘干净的浆果还挂在枝头,藤子一动它们就掉到地上,跌出了紫色的浆,像是一滴血……这些藤子真的太老了,藤条弯弯曲曲,老皮已经与藤条脱离开来,犹如飘荡着的缕缕云丝。重阳节的时候,无意中路过一家土特产超市里有出售藤子制成的手杖。我瞬间想起了姥爷伐下的藤条,何不选一截最好的葡萄藤也做那么一根给姥爷,明年春天,让姥爷带它来到院子里,让它看看新生的那些后代,它会很欣慰的:自己的使命完成了,生命还在继续,一如我再次愈见年迈的姥爷。